那时候外婆家在老东门，就在如今人流熙攘的亨特那里，以前的房子矮，堡坎上一排乌泱泱的房屋，往东抬头是东山电视塔，北是文昌阁的阁顶，朝南不费力就望见海关大楼的钟，半夜里，可听到贵钢火车头的鸣笛声，回荡在不近不远的半空。

平时跟随父母在大山里的三线工厂生活，每逢寒暑假，父母委托一辆上省城的卡车，把我顺带到贵阳，外婆就在宝山路（现在是省医后门）梧桐树下等我，那时候通讯不便，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到，外婆估计我可能要放假了，那些天都在树下等，一等就是一天，这样的接人方式，在今天看不可思议，但一次也没出现过失误。

11月24日，音乐人张超在贵阳路边音乐会·文昌阁，首发个人新歌《林城谣》

不管几点到贵阳，外婆总是先管好我的肚子，一饼碱面下锅，一勺糍粑辣椒制出的油辣椒，一勺猪油一把葱花，盛在吃了多少年的青花马蹄碗里，我连汤几口吸完，总有一把零食等着我，都是别人送给外婆不舍得吃，放在大衣柜里给我留着的，灯草糕、猫屎糖、泡饼……会带一点旧衣物的味道，有一次她拿出远房亲戚送给她的巧克力，她剥开看后说变黑了，是不是放久了坏了，难过地准备要扔，我说就是这个颜色，马上吃给她看，她用一口湖南话心疼地说：你莫哄我，恰（吃）坏肚子了。

外婆是抗战时期从湖南逃难到贵州来的，和她妹妹在广西走散，却在贵阳奇迹重逢，这其中的奇幻曲折难以体会，她与妹妹不再分离，望着文昌阁的阁顶说，我们就在这里安家吧，不要再走丢了。外婆安家的时候，洗衣服会拿到南明河边洗，那时候贵阳是一座小小的城。

外婆嫁给了一个做裁缝的上海人，就是我的外公，外公裁缝手艺没得说，就是好打麻将，有时候一通宵，外婆就骂，陪他打麻将的人也被骂，她对麻将的深恶痛绝我也深受影响，小时候看我父母和工友打扑克，都在心想他们是不是学坏了。

外婆节俭，晚上不开电灯，导致眼睛不好，常年滴眼药水，有时候我会逞能帮她滴眼药水，每次她都会说好些了，眼睛明了，现在才知道，当年那些眼药水一点作用都没有。

外婆为人好，周围邻里关系极有温度，托她的人缘，每次我回东门外婆家，邻居们就会送来好多吃的，自家做的糖包子、酥麻汤圆，街上买的糖麻圆、碗儿糕、破酥包……我嘴巴就是那时候养馋的。那时候，巷子里的杨婆婆还在背着泡沫箱子卖冰棍，中午出去，下午不到四点回来，总会剩几支五颜六色的冰棍，我拿一个大茶缸装，用瓢羹舀着吃，冰棍在这种半立半化的状态下口感最佳；隔壁曾嬢嬢家在楼梯角支了一个摊，卖肉片圆子粉，肉片是后腿肉，圆子是肩胛肉，炸得金黄酥脆，浮在汤上，浸润腴香，吸引周围食客。其用料关键，凡带筋连膜的、纹理不清的，口感不一，切片也不好看，于是这些“边角废料”就留下来，在油锅里一过，捞起来吃，脆香有嚼劲，和脆哨油渣不同，这是在骨头汤里煮过再炸的肉，口感丰富，脂香充沛，只要听说我在家，这一大茶缸珍馐就端来了，吃完连打五个嗝，每个嗝都是层次渐进的肉香。老东门修起国营浴室后，曾嬢嬢的肉片圆子粉卖得更好，那街上的人，看脸蛋红扑扑的，就知道是刚从浴室泡完池子的澡客，会过生活，再看脸蛋红扑扑，嘴唇还油唧唧的，就是泡完池子还搞了碗肉片圆子粉的人物，这是高端玩家。

老东门到东新路一带有个路边菜场，一下雨就“稀糟糟”的，菜叶和塑料袋裹着泥浆堆在地上，所以最怕外婆叫我陪她去买菜，那时候的文昌阁很小，周围全是民房，灰不溜秋地站在一群矮房里，它也无所谓，自然地和顺势而建的民房融为一体，外婆说文昌阁以前还好看，有一年暴雨，阁顶被雷击，顶上有个坛子，里面有好多古书洒落下来，从此文昌阁就不好看了，我猜大概是黯然无光的意思。

每当夕阳西下，外婆会坐在路边看人来人往，我问外婆最大的心愿是什么，外婆说没有坐过飞机，我拍拍胸脯：长大就带你坐飞机。外婆说：那你要好好读“虚”（书），才能坐上飞机。现在想想，书也没读好，飞机也没带外婆坐上，十分怅然。

外婆家门口这条路叫环城东路，上到莲花坡，经东门到南门，一直是段下坡路，每天有不少板车从莲花坡一路滑到南门口，拉车人会喊两声“下煤巴”，煤巴下到哪里去，不晓得，路上车少人多，都在忙，但步履不急，行走在悠然的时光里，直到晚风吹起，亮起满城灯火，文昌阁一盏灯没有，黑魆魆地隐没在夜色里，把热闹让给支起棚子卖砂锅粉和炒螺蛳的夜宵摊，家事丛脞，消融在瀑布牌啤酒里。

以前文昌阁没有开放，被民房围一圈，你都找不到进去的门，每次路过，感觉里面静悄悄的，静得像一户人家。现在的文昌阁重新修整了，复建了城墙，但依然不壮观，不磅礴，依然像户人家，还有不少娃娃在城墙阶梯上“梭梭板”，文昌阁一直彰显家常，如隔壁的曾嬢嬢，背着冰棒箱子的杨婆婆，一脸的温和，一身的烟火味，许多的老房子不见了，它还守着一轮月亮，恪守着一座城市建筑应尽的义务。外婆走了后，外公没过几年也去找她了，我很少再去老东门，在贵阳常爬黔灵山，但文昌阁已越来越模糊。

今年以来，文昌阁每逢周末很热闹，城墙下举办“路边音乐会”，来自四方的歌者，在城墙下唱着熟悉的歌，不卖门票，也没有座位，里里外外站满了喜欢听歌的人，有一天他们在唱着《我在贵州等你》，我在抖音上刷到，似乎我也在其中，晚风轻柔，树梢温情，这一刻非常美妙，你会发现，现在的文昌阁很好看，她在听歌，静悄悄的像一个人。